从前有个刘生,直隶人,从小寒窗苦读,志在鼎甲,无奈科运不济,始终与功名无缘,在家日日消磨,食用艰难,不得已丢开了金殿射策的念头,出外谋生。先是在大户人家坐馆教书,一年挣不了几个,又去替人帮办文墨,一般的没什么出息,颠沛许久,总算在完县(今保定顺平)的盐馆——即一地的官盐专营总店,寻了份管事的差使,收入尚属可观,可以过几天安稳日子了。
有道是饱暖思淫欲,日子稍稍宽绰,刘生就忍不住有些春情萌动,得空便出门溜达。他那盐馆地近镇集,十分热闹,不过来来往往的尽是糙汉,纵有女子,也多是三大五粗的大婶大妈,开出口来,韭蒜浊气逼人窒息。目无所娱,刘生唯有每日出来闲看看风景,那处虽是乡村地方,倒也有几株红桃绿柳,间杂可赏。
这一天傍晚,刘生用了饭,出来走走,见道旁垂柳之下,当风站着一个青衫女子,头绾高髻,容貌清丽,正自愁眉泪眼,在那里细细啜泣。刘生道:“这位姑娘有甚伤心事,为何在此哭泣?”那女子仿佛受了惊吓似的,手抚胸脯,脸色发白,檀口微张,怯生生看了刘生一眼,小声道:“我,我无家可归了。”刘生道:“你是谁家女儿,怎会无家可归?”女子道:“我自幼父母俱无,寄养在舅舅家,上月舅舅病殁,妗子不能相容,日日打骂虐待,将我赶了出来。我在世上已举目无亲,不知今后如何安身?”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刘生怜意大起,道:“小生在盐馆后院有屋两楹,可以隐匿。若蒙姑娘不弃,小生愿照料姑娘饮食起居。”女子俏脸飞红,垂首不语。刘生站的近,正见得她露出领口的一段白玉般的后颈,几缕未绾入发髻的青丝拂过,阵阵甜甜暖暖的少女清香沁人心脾,禁不住神魂荡漾。
女子默然良久,终于轻轻点点头。刘生大喜,忙告以门径所向,道:“我那里现有从人在,待我打发了他,姑娘晚些便可来寻我。”女子应了。刘生匆匆回到下处,命从人回家去住,不必在馆里伺候,那从人原是在本地雇的,乐得回家住着自在,欣然而去。至夜,女子果然应约而至,夜半无人,刘生哪还顾得什么礼数体统,径把佳人抱入衾帐,灯下细看,肤白如玉,肌腻如脂,惊为天人。如是鱼水相欢多日,偶为从人所遇,仓促不及防避,刘生颇窘,从人却视若无睹,好似根本看不见那女子一般。刘生大奇,复想起自女子来后,从未见她饮食,也不见她如厕,越加奇怪,至晚间无人之际,悄然相问,女子笑道:“夫君既然问起,奴家不敢再瞒。奴家其实并非凡人,而是神仙,通晓隐形之术,不愿与俗子相见。只为前世夙因,注定与夫君有一段情缘,故下界前来了却。当日邂逅所言孤苦伶仃种种,皆为引夫君入彀而已,夫君休怪。”刘生又惊又喜道:“怪道卿卿娇躯如此美妙,迷煞小生,原来这是仙子的身体!小生今夜定要细细品尝。”益发溺爱,感情倍笃。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炎热,刘生身子发虚,害起病来,缠绵一月不见好转,公私俱废。盐馆不肯白养闲人,找个由头把他辞了。刘生没处存身,带了那女子扶病回家,家人亦看不见女子的身影。刘生托言静养,独居一室,仍旧强打精神夜夜欢好,渐渐病势沉重,起不得身。
却说刘生有个表弟一向寄居在他家,他这表弟姓王,是个游手无业的地痞,终日只知吃喝烂赌,每夜喝得稀醉回来,搅得鸡飞狗跳,第二天再出去赌。赌没钱时,便去偷鸡打兔,甚或劫道强抢,深为刘家厌恶,却因怕他发横,不敢惹他撵他。
这天,表弟一伙几个泼皮受人请托,去山中收粮。回来路上,表弟辞了众人,独去瞧前日张置捉兔儿的陷阱。看了两处,俱都空空,忽见一旁山坡的露草之中,现出个浅浅的石窟,窟下卧着只雪白的小兽,长得像猫而稍大,一身毛皮油光水滑。表弟看着可爱,摸了两把,那兽一味酣睡不醒。表弟寻思:“不晓得这是什么野兽,如此好皮毛,何不剥了换些银两使?”解衣带把四足捆了,提起来要走。那兽猛地惊醒,大喝道:“放开老子!”表弟吓了一跳,甩手丢开老远,那兽摔得哼哼唧唧,叫道:“你这厮绑我作甚!快解开!”表弟惊道:“妖怪!”那兽道:“放屁!本尊是天曹敕封的天狐,若不是喝醉了,你这小子怎能捉得住我,快给我解开!”表弟方才吓得要逃,这会儿站住了脚,看看那兽蜷在长草中龇牙咧嘴,蠕蠕而动,似乎没什么本事,惊魂稍定,寻思:“这畜生口吐人言,没准真是狐仙。”他是个刁滑的无赖,平时哪怕遇见个孩子,也要想方设法诈取人家手里那两三文买糖钱,何况遇到了神仙?因叫道:“放你不难,你若真是神仙,便使个什么搬运法,替我变一千两银子出来,我就放你。”天狐道:“我是堂堂正正的仙家,岂能以邪术妄加福泽于人!”表弟道:“你不肯,我便不放。”天狐怒道:“你不放我,对你没什么好处!”表弟道:“没好处就没好处。”拣根树枝,嬉皮笑脸地坐在一旁。
天狐无奈,道:“我虽不能替你招财,却可为你挡灾。你若放我,我愿同你结为兄弟,今后但有急事,呼我即至,为你排忧解难,如何?”
表弟道:“你是个狐狸,我放开你时,你一道烟的跑了,我却到哪里去寻?”
天狐怒道:“本尊几千年的修为,岂会失信于你这黄口小儿!你若寻我,但以酒一壶,香一炷,默诵默祷,便是天海万里,我也转瞬必至。”
表弟道:“不是诓我?”
天狐道:“若有虚言,叫我五雷轰顶!”
表弟笑道:“大哥息怒。”替天狐解了绑,那狐看他一眼,嗖地奔入草野不见。
次日,表弟设香置酒,如法祈请,轻风过处,眼前一花,现出一个白胡子老叟,道:“兄弟找我何事?”表弟眉花眼笑道:“原来大哥长得这副模样。小弟没什么事,只为试试昨天大哥教的法子灵不灵。”老叟不悦道:“为兄天职在身,公务繁忙,兄弟以后若无紧要事,休得胡乱呼唤。”拂袖而去。
表弟得意洋洋,自揣着那瓶酒出去烂赌,逢人便吹嘘他有个拜把子的神仙兄弟,一连在外胡混好几天,输得一干二净,才回家去。进了门见刘家一片愁云惨雾,刘父骂道:“你表哥病成这个样子,你这畜生倒一天天只顾着去赌!”表弟道:“表哥的病,想是见好了?”刘父道:“见什么好!只怕是,只怕是……”说着喉头哽咽,垂头不言。
表弟拍胸脯道:“姨丈不必心焦,我有个结义兄弟,神通广大,能救表哥性命。”
刘父刚待骂他胡说八道,随即思忖:“这畜生成天在外厮混,保不准果然识得什么有本事的人物。”忙道:“既如此,你还不赶紧请来,你表哥只剩一口气了!”
表弟去看看刘生,果然气息奄奄,当下嘱咐陈设香案,举酒拜祷,老叟乘风而至,引入刘生寝室一看,道:“小事一件,你等回避远些,我来施法。”表弟道:“不知是什么神通,不许人看?”老叟道:“不是不许人看,是怕惊吓了你们。你若想看也无妨,但不可惊怪。”表弟笑道:“有大哥在,小弟怕甚么。”
刘家众人都退了出去,独表弟在侧观看。老叟大开着门户,仗剑作法,须臾室中风起,屋梁“喀”的一响,表弟抬头看时,一条碗口粗的黑色大蟒徐徐爬上,长尾曳地,几乎盘了半间屋,蟒头顶门一点朱红,赤若丹砂,通体鳞甲,黑亮如漆,吓得浑身抖战。老叟神色自若,纵身跃上房檐,那蟒从窗中探出头,仰望檐际,老叟道:“你数百年功力来之不易,为何忽起尘念?你可知你之所为戕人误己,倘害死刘生,必遭天谴,岂不可惜?我念你修炼非易,今日暂不杀你,可速回山林服气炼形,以求正果。如再蹈尘障,定不轻饶!”大蟒点头垂泪,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老叟卓立屋角,下视刘生,叹道:“少年无知,几遭大祸。”赠以丸药数粒,出门不见。刘生服药后,不日痊可,健壮如昔。
清.李庆辰《醉茶志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