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至,林子里一片幽暗,贺牛正背着一大捆柴禾急匆匆往家赶,忽地从树后蹿出一只黑色的大狗,吪牙裂嘴便朝着贺牛扑了过来。
贺牛一边挥舞着柴刀,一边骂道:“又是这臭狗,我是哪里得罪你了?这几天老是追着我咬。”
大狗却不顾柴刀的威胁,拼了命疯狂地撕咬,竟是有与贺牛同归于尽的架势。
贺牛被黑狗不要命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柴禾也顾不得了,撒腿便往村里跑,不停地喊着:“救命……。”
后面跟着的村民陈大见状大惊失色,赶紧追了上去,一面唤着:“黑妞!”
黑狗回头瞅了一眼陈大,略微一个迟疑,见前面村民逐渐多了起来,便不再恋战,拐了个弯钻进村旁小树林不见了。
天色已晚,人们不敢去追,纷纷围着贺牛询问。
贺牛气愤道:“我咋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疯狗,专盯着我咬。”
只有陈大沉默不语,神情有些哀伤。
半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陈大自邻村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路过后山破庙,庙前的泥地上摊着一根状似烂草绳的东西,陈大醉眼朦胧,再加上天色昏暗,他来不及细看,拔腿就要踩上去。
忽地这只黑狗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扑上前去就与“草绳”纠缠在一起。
陈大的酒瞬时醒了一大半儿,他定睛一看,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哪是草绳啊,分明是一条成了年的草上飞。
陈大常年在山上转悠,知道这蛇难缠,一旦被它咬上一口,自己这条命说不定就交代在这山上了。
此刻,黑狗死死地咬住蛇的七寸,而蛇也拼了命地绞动着身体,想要缠在狗脖子上,与之同归于尽。
陈大拔出柴刀想要帮忙,又怕误伤了黑狗,急得在旁边团团乱转。一人一狗一蛇就这样对峙着,谁都不敢放松片刻。
良久之后,蛇身才松垮垮地耷拉了下来,陈大找来一根粗壮的树枝,叉住蛇头,黑狗这才松了口,它已经浑身湿透,精疲力尽。
陈大小心翼翼上前,一刀将蛇头砍了下来,随后,他俩躲在一边,看那蛇头折腾了好久才渐渐死透。
第二天,陈大特意去打了一只野兔,拿到破庙附近烤得香气扑鼻,好好的犒劳了黑狗一番。
陈大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黑妞,他想将它带回家去,反正自己打猎也需要这样一只猎狗,可任由他怎样逗引,呼唤,只要到了村口,黑妞绝不再向前踏出一步。
陈大猜测它可能是受过人类的伤害,不愿与人类太过亲近,于是也不再勉强。
黑狗也极有灵性,平时都是远远地躲在破庙那边,只有在闻到陈大的气息之后才会从树丛里钻出来,摇头晃脑地迎接他,然后跟着他上山打柴,打猎,完了就站在庙前的大石头上远远地目送着陈大回村。
陈大舍不得它,时常回头看着夕阳中那个孤寂的身影:也不知是谁伤害了黑妞,让它对人类又爱又怕。
两个月前,黑妞消失了几天,回来后那肚子就渐渐大了起来,陈大猜测它肯定是怀上小崽子了,便时常弄些山鸡野兔之类的给它滋补身体,将它养得膘肥体壮,那身黑色毛皮就跟黑缎子似的,油光水滑。
前几天,陈大去了县城一趟,昨天才回来,他惦记着黑妞应该这两天就下小崽子了,今天还特意猎了一只野兔,去破庙那里烤得喷香,可他等了半天,也不见黑妞的踪影。
没想到,黑妞竟跑到这里攻击贺牛,几天不见,黑妞的毛发凌乱不堪,肚子也瘪了,而且面对陈大的呼唤,黑妞竟充耳不闻,只顾红着眼睛拼命地追咬贺牛。
看来,一定是贺牛对它做了什么?
陈大严厉地质问贺牛,贺牛目光闪躲,支支吾吾道:“哪有,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那疯狗。”
“是吗?”陈大笑道:“据我所知,这疯狗要是盯上了一个人,就会一直追着他咬,我还听说被疯狗咬过的人,会怕光怕水,最后口吐白沫,发狂而死,别提有多吓人了......”
话音未落,贺牛已被吓得脸色煞白,连声说道:“我不是有意招惹它的,我就是…,就是为了给我娘治病……。”
那天,他自镇上给母亲买药回来,抄了后山的近路回家,忽感内急,便跑到庙后的草丛里撒尿,忽听到什么小动物的“嘤嘤”声。
他拔开草丛一看,三只粉嘟嘟,肉乎乎的小奶狗正闭着眼睛四处乱爬,应该刚生下不足三天,贺牛想起了家中的瞎眼老母这几天正卧病在床,听人说,这刚刚出生的小狗崽最是补人,母亲体弱,说不定吃了这个就好了。
于是,他脱下衣服将三只小奶狗都包了起来,考虑到母亲心善,说不定会舍不得这几只小狗,他又来到后山池塘,一狠心,将几只小狗全都闷死,然后一路狂奔回了家,当即为母亲做了一锅香喷喷的肉羹。
贺牛谎称这是路过后山时捡的一只快死的兔子,服侍母亲吃下了大半。
当晚,贺牛便隐隐听到后山传来什么动物凄厉地号哭之声,那声音,似狼非狼,似狗非狗,在寂静的夜空里不断地回荡,让人背心发凉,毛骨悚然。
听贺牛这样说,一部分村民指责贺牛不该做这样有损阴德的事。
另一部分则不以为然:不就吃了几只小奶狗吗?在他们看来,这根本不算个事儿,镇上的胡财主经常吃这个,长得肥头耳胖,也没见他有什么事,狗不就是让人拿来吃的吗?怪就怪那黑狗太小题大做。
陈大气得直咬牙,他的黑妞极重感情,可不是一般的狗,这次能不能安抚好它,连他的心里都没底。
他攥着拳头好不容易将怒气压了下去,懒得再看大家一眼,拔腿便“噔噔噔”回了家。
贺牛也是懊恼不已,待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却发现母亲病得更严重了。
那天他将小狗带回家,母亲是心知肚明的,她虽眼睛看不见,但活了一辈子,岂能分不出兔子和狗肉的味道。
可她不忍拂了儿子的一片孝心,当晚后山传来的嚎哭声让她如芒在背,坐立难安,那分明是一位母亲在呼唤孩子的声音,同为母亲,贺牛他娘自然能够听得出其中的悲痛与绝望。
自那天起,那碗肉羹就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堵在她的心口。
今日黑妞在村后闹出的动静她都知道,村民们虽没在她面前明说,但盲人的耳朵灵敏,院外行人三三两两的议论声还是让她听了个清楚明白。
贺母陷入深深地自责之中,儿子从小连只鸡都不敢杀,这一次为了自己,竟做出了这样有损阴德的事。
没过几日,贺母便撒手人寰,贺牛悲痛不已,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孝心,竟变成了夺取母亲性命的催命符。
待到将贺母的丧事办完,村长便将全村青壮年都召集在了一起。
近日黑妞夜夜躲在山后嚎叫,吓得小孩儿们哇哇直哭,已经严重影响了村民们的日常生活,村长早想带人除去它,但陈大一再求情,说自己会有办法弄走黑妞。
这几天,陈大在后山用尽办法,都没能唤出黑妞,看样子,它已经对人类失去了信任,连陈大都不理了。
大伙儿摩拳擦掌,议论了半晌,就想把黑妞打来吃肉,人群中,只有贺牛和陈大沉默不语。
两天后,贺牛一个人上了山,就在破庙附近转悠,他表面上镇定,实际内心已慌得不行,一双眼睛尽往草丛里瞅,就怕黑妞不知何时冲出来。
不一会儿,草丛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贺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汗珠瞬间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立刻站在原地,双腿发力,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草丛里,一双猩红的眼睛死盯着贺牛,半个月过去,黑妞已经瘦得皮毛骨头,以往油光水滑的皮毛已变得干枯凌乱,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晃晃。
它一直在这里等着贺牛,今天这机会,它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放过。
它后腿一蹬,如同离弦的箭般蹿了出来。
贺牛立马就往村里奔去,黑妞穷追不舍,眼看着黑妞快咬到脚后跟了,贺牛一个转身,挥舞着柴刀朝黑妞劈了下去,只听见“嗷”的一声,黑妞的背上正中一刀,瘦弱的身体重重摔了出去。
贺牛正要追上去砍第二刀,陈大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一把将贺牛推了个趔趄,贺牛的柴刀没收住,顺势砍在了陈大的手臂上,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陈大顾不上查看伤势,回身挡在了贺牛和黑妞之间,黑妞艰难地爬起来,绕过了陈大,继续与贺牛周旋。
一人一狗且打且退,眼看就到了村民们挖的陷阱前,陈大死命大喊着:“黑妞,快跑啊,别追了。”
贺牛背对着陷阱,一个没收住,咚地一声踩穿落叶,掉到了村民们挖的深坑里。
昨天大伙儿商议的时候,还有人提议在坑底插上木箭,招来陈大的极力反对,说万一贺牛要是收不住脚掉下去就麻烦了,大伙儿这才作罢。
不过这深坑也够贺牛受的,他当场崴了脚,躺在坑底直叫唤,埋伏在周围的村民也纷纷拿着棍棒钢叉冲了出来。
黑妞见势不妙,一个扭身便往山后冲去,村民们呼喊着陈大,让他将狗拦住,可陈大一个侧身,让黑妞与自己擦身而过。
黑妞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陈大,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山里。
村民们顺着血迹追至半山腰的一条小河沟前,搜寻良久也没找到黑妞的踪影,这才悻悻而回。
费了半天劲也没将狗捉住,村民们气愤不已,不顾陈大的伤势,围着他纷纷谩骂,说他吃里扒外,宁愿帮一条狗都不愿意帮村里人。
陈大的手臂一直在淌血,脸色已经煞白,但他低着头,任由大家辱骂。
这事儿自己的确对不住贺牛,但黑妞对自己也有救命之恩,即使它只是一条狗,但自己也不能跟着村民去伤害它。
贺牛躺在担架上也是一言不发,其实他早就心生愧疚,既是对母亲,也是对黑妞,但今天这事儿是逼不得已。
村民们知道黑妞精得很,不见到贺牛是不会出现的,便逼着贺牛去将黑妞引到陷阱那里。
结果不但没捉到黑妞,还害得陈大伤了一只手,自己也摔伤了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因果报应吗?
第二天天还没亮,陈大就上了山,他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丛矮树下,找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黑妞,它伤口的鲜血已经凝固,几只苍蝇围着它嗡嗡叫唤。
听见动静,黑妞艰难地爬起身想要逃走,见是陈大,它心里一放松,又轰地倒在了地上。
陈大抚摸着它干瘦的身体,泣不成声。
黑妞温柔地舔着陈大的手,晶莹的泪珠从它逐渐失神的眼眶中滚落出来。
两天后,陈大在这里挖了个坑,将黑妞好生埋葬,然后又在这个小小的坟堆前种了棵桃树,留作记号。
随后,他回家收拾东西,就算他不主动离开,村民们也已经容不下他,见到他不是翻白眼就是吐口水,他来到山后陈家村,寻了间破屋,重新安了一个家。
而贺牛将田地托付给亲戚,自己去了镇上做短工,只要呆在村里,看着母亲的坟他就会难受不已。
这事在其他村民看来就是个小插曲,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但对于陈大和贺牛来说,这件事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黑妞已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痛。
清心故事集:讲古今中外,看人世百态。荡涤心底尘埃,才能清心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