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作者老章，一枚在帝都的辣妈读博党，本文为读书广博的章博士的一篇学习笔记。
美国零售业巨头沃尔玛公司创始人山姆·沃尔顿生前曾说：我创立沃尔玛的最初灵感，来自中国的一家古老的商号。它的名字来源于传说中一种可以带来金钱的昆虫。它做得很好，好极了！这个说法也许是沃尔玛讨好中国消费者的宣传噱头，不过他提到的这家中国商号倒也并非杜撰。
“一种可以带来金钱的昆虫”极为可能就是中国古书上记载的所谓“青蚨”。以贩卖土布起家、名震近代商坛、位居京城的“八大祥”之首的名店——瑞蚨祥，据说就取自“以青蚨血涂钱，皆复飞归，轮转无已”的说法。后世商人以“青蚨”代称“钱”，取其“循环往复”、“用之不竭”、“财运亨通”之意。
年，25岁的孟雒川从其父孟鸿升处接过瑞蚨祥。他做商人和发财的原则是:以礼待客,才能以名得利;以德盛金,方能雄踞天下。对于企业经营，他把三分之一家族股权赠予分店管理人员，以职务高低划分股权多寡，人人有份。对于顾客，瑞蚨祥的员工则殷勤有加，高峰时期，瑞蚨祥全国开设了24家，不管总店还是分店，一进门就是专为顾客设立的茶座。茶的质量绝不含糊，哪怕做一笔小买卖，赚不回茶钱也不敷衍。
后来，孟雒川出资8万两白银，成立北京瑞蚨祥绸布店，将瑞蚨祥总店从济南迁至北京前门一带。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烧杀抢掠，瑞蚨祥也未能幸免，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包括店里所有的账目。事后，孟雒川找回失散的老店员，在废墟上开摆地摊，公开承诺：瑞蚨祥所欠客户款项一律奉还；客户所欠瑞蚨祥钱物一笔勾销。瑞蚨祥积累的好口碑，仅用一年时间瑞蚨祥就重新开张，且大楼更加气派别致。京城官员、名伶所用桌椅披垫、门帘多委托瑞蚨祥代办。
年瑞蚨祥设立皮柜，这之前皮货经营为晋商所独占。瑞蚨祥极力经营，于年3月，开办“鸿记皮货店”。京城的皮货店原料多取自关外，以往以貂皮为主。但貂皮量少，因此，有人发明了一种工艺，只要适当加工旱獭（土拨鼠）皮毛，成色堪比貂皮。
就是这萌货，这几年突然走红游客在野外撸土拨鼠，让人冒汗一时间，旱獭皮成为新宠，价格连年看涨，三年当中旱獭皮售价猛涨6倍。
年起，旱獭皮大衣走红京城，达官贵人中流行旱獭皮大衣，瑞蚨祥标价，生意火爆，旱獭皮供不应求。异常寒冷的冬季，北京城的大小官员、有权有钱人都把自己裹进旱獭皮毛制的大衣，既御寒，又时髦。年，满洲里一地出口旱獭皮就由年的70万张增加到万张。
事实上，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因为“皮货”间接引发的鼠疫在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滥觞后，带走了6万条鲜活的生命。商人的贪婪与捕猎者的无知终于引发鼠疫爆发。
瘟疫恰好肇始于这个凛冽的冬天即将来临时刻，也是一年中皮货生意开始忙碌的时候。
需求增加必然带动供给。巨大的利润吸引了众多商人，他们招募工人捕杀旱獭。适逢山东、直隶两省接连遭灾。关内生活水深火热，大量劳工北上闯关东。山东直隶无业游民背井离乡，加入猎獭队伍。
这些新移民毫无捕猎经验，捕杀了大量染病旱獭。他们不像本地猎人知道，旱獭对人类和其他动物的袭击保持着高度警惕，一旦染病会失明、失声，并被健康同类逐出巢穴。相反，他们因染病旱獭行动迟缓、容易捕捉而将其大量捕杀。
此外，捕猎者们饿了以旱獭肉充饥，冬天寄宿的客栈又几十个人挤一张炕上，为了保温，门窗紧闭，这种封闭式温暖的环境极易造成鼠疫菌的传播，一旦有人染疫，无人幸免。
《盛京日报》（日本观察中国情势的大报）追述疫病源头时有以下描述：“山东直隶无业游民相率猎满洲里山中，川谷流血，原野厌肉，狼藉实不堪形状。”皮货商人了解其中情况，却依然铤而走险从中逐利。
疫情最早发生在年的10月25日，据《东三省疫事报告书》记载，在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两名劳工在下榻的旅店内暴亡。此后，10月29日，察汉敖拉煤窑染疫，11月5日扎赉诺尔染疫……哈尔滨收到的第一个疫情报告的时间是11月7日。两名捕猎旱獭的华工从满洲里来到哈尔滨，住进一家钻井工具商店。不久，这两个人都染病而死，而且还传染了与其同住的另外4人。
随着铁路的发展，人群移动的频率和范围大大增加，瘟疫传播的速度也大大加快。中东铁路的枢纽哈尔滨首当其冲，当染病工人沿路寻找市集，当他们乘火车返乡，疫情就这样传播散去。疫情发展之势，正如当时东三省总督锡良所形容的那样，“如水泻地，似火燎原”。之后疫情迅速横扫东北平原，波及河北、山东等地。
《盛京时报》角落里发布过一条不太显眼的“豆腐块”，这则短讯并没有引起过多注意：十三日满洲里站有病者二十一人。是日又病华人二十一名，死二十四人，尚余十八人，扎来诺矿病二人，似病瘟者一人，哈尔滨有似病瘟者十四人。瘟疫发现至今，满洲站共病一百八十四人。华人死一百六十六名，俄人四名……
官府漫不经心，使灾难愈演愈烈。最初，每天疫死者一两人，此后一日多过一日。东北大鼠疫不仅造成了当时人民的大量死亡，而且还带来了生存压力及经济生活的全面恐慌。当年底，清政府收到各地疫情报告：哈尔滨，死亡人数人；长春市，死亡人数人；沈阳，死亡人数人；北京、天津、上海相继出现病例。
“地无完土，人死如麻，生民未有之浩劫，未有甚于此者。”——《东三省疫事报告书》
这时恍然大悟的清政府急忙调军队管制疫区：“年1月13日，政府下令山海关一带设卡严防；1月14日，停售京奉火车二三等车票，南满铁路停驶；1月15日，军队驻扎山海关，阻入关客货；1月21日，京津火车一律停运。”当时已经有很多人逃回了关内，鼠疫的恐慌开始在全国弥漫。清朝以倾国之力和鼠疫进行生死较量。
年12月，清朝任命伍连德为东三省防疫全权总医官，赴哈尔滨调查并开展防治工作。
图：伍连德伍连德年出生在马来西亚北部的槟榔屿，祖籍广州台山县，家里经营金铺也算衣食无忧，然后一路在考试中开挂，剑桥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致力于马来的禁毒事业，但由于触及到了太多人的利益，难逃被陷害排挤的命运，不得不离开家乡，北上中国寻找出路。年，伍连德应清朝直隶总督袁世凯聘请，出任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即副校长职）。
年12月24日，平安夜，伍连德率助手即陆军医学堂高年级学生林家瑞到达疫区中心哈尔滨。他们乘坐四轮马车进入疫区的中国人居住区傅家甸，马上感受到居民中惶恐不安、大祸临头的气氛。哈尔滨当地最高行政长官于驷兴向他介绍情况时便提及，这场瘟疫的最初感染者，均是在满洲里一带草原猎捕旱獭的关内移民，这是伍连德在疫区第一次获得有关旱獭的信息。
离开关道衙门乘上马车，伍连德注意到一身俄罗斯人装束的山东马车夫，头上戴的正是一顶旱獭毛皮帽子。
在当时的医学界，以日本细菌学家北里柴三郎为首的科学家们普遍认为鼠疫是由鼠传染给人的，对抗鼠疫的方法也非常简单——灭鼠。
12月27日，伍连德得知一位妇女在咳嗽吐血后猝死，就对遗体进行解剖，得出结论：这次流行的是肺鼠疫，而非以往的腺鼠疫，传染方式是直接在人与人之间通过呼吸和飞沫，而不是间接地从老鼠到跳蚤再到人。
这就为防疫工作确定了完全不同的做法：腺鼠疫是采用灭鼠来切断传染源，肺鼠疫则是通过隔离疑似患者。同时，他认为肺鼠疫在满洲并非新病。它在西伯利亚、蒙古和满洲偶有发生。俄国医生曾经有过肺鼠疫流行的确切证据。伍连德派出的中国医疗队到满洲里的调查表明，肺鼠疫的疫源来自旱獭。
伍连德提出“肺鼠疫”的结论和防治方法后，一开始并没有被日本、法国、俄国等国鼠疫专家顺利接受。法国籍的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梅尼年1月2日到达哈尔滨，曾要求由他代替伍连德来担任东北防疫的统管，他不听伍连德的建议，仍然按照防治腺鼠疫的老经验，医院里未加任何防护地检查了四个病人。
1月11日，梅尼教授就去世了，显然他是被传染了。这个轰动事件，使伍连德的方法被推广开来：切断交通封城，医院，接触者被隔离。所有人佩戴加厚的口罩（后来被称为“伍连德口罩”），这种口罩由两片纱布夹一块吸水药棉的口罩，成本仅为当时的2分半钱，作用却至关重要。
伍连德的实施的另一项举措就是——焚烧尸体。中国人历来有入土为安的习俗，对待父母先人的遗体更加尊重备至。在传统观念下，“焚尸”简直不可想象。即便是生长在海外的伍连德，也不敢贸然挑战中国人的伦理观念。他思来想去，惟有上书朝廷，希望批准火葬。
1月30日，他们终于收到外务部发来的电报批准。伍连德点查尸数，亲视焚烧，雇用了名工人，把棺木和尸体以为单位，分成22堆。先是用炸药爆破，挖了一个20英尺见方、10英尺深、每次能够装具尸体的大坑。然后，按照每百个尸体10加仑的标准，用消防车在尸体上面浇上煤油，开始了中国历史上首次集体火化。
2月6日，俄医务总监马里诺夫斯基医生抵达哈尔滨，经过认真考察，他立即在俄侨聚居地效仿伍连德的做法，开始焚烧病尸。俄国人共焚烧了具疫尸，其中2具是从坟墓中挖掘出来后，再进行焚烧。同时，也对疫情严重地区患者接触过的家具、生活用品等一并焚烧。
自在伍连德指挥下，整个防疫局势被扭转了。年3月1日凌晨正点，哈尔滨防疫局内各地监控报告汇总，这天死于鼠疫者下降为零。伍连德领导防治工作，在四个月之内控制了疫情。伍连德也同时开创了公共卫生的先河。
一场“皮货”生意间接引发鼠疫滥觞，瘟疫终结。
图：傅家甸疫毙人数增减表，我们从中可以看到断崖式的下跌。
随后，为扬国威，摇摇欲坠的清政府下拨10万两白银专款，在奉天（沈阳）召开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国际学术会议，总结刚刚扑灭的、导致6万人死亡的中国东北大鼠疫。11个国家的33名鼠疫权威和传染病专家出席，至4月28日结束，为时26天。在这次世界瞩目的“万国鼠疫研究会”上，担任会议主席的是出生在马来亚的华侨医生伍连德，以“鼠疫斗士”名扬世界。
哈尔滨的鼠疫被控制以后，年7月，伍连德与扎博罗特内等人组成的中俄联合考察队，到满洲里与西伯利亚及蒙古交界地一带，实地考察旱獭的情况。
伍连德根据这次田野考察之后完成的《旱獭(蒙古土拨鼠)与鼠疫关系的调查》，发表在著名的英国医学期刊《柳叶刀》上，成为了中国历史上首位在国际顶级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的人。
年6月2日，伍连德带着东三省防疫处专家伯力士、关任民医生，与扎博罗特内等人再次赴中俄边境考察。这一次他们幸运地捕获到了染疫的旱獭以及病疫而死的旱獭，获得珍贵的实验动物及标本。回国后，伍医院实验室进行“旱獭疫菌吸入性实验”。“这个实验证明了旱獭之间可以不经过跳蚤这个中间媒介，通过空气传播鼠疫杆菌；也证明，人与人之间也可以直接传播病菌。”
他带领中国防疫人击退了哈尔滨霍乱、年东北肺鼠疫、上海霍乱等疫情，并推广了铺设自来水管、分餐制、及时输液等预防和急救消化道传染病的措施，取得了良好效果。
年，梁启超如此评价伍连德：“科学输入垂五十年，国中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者，伍星联（伍连德字）博士一人而已。”
彼时，中国医学基础十分薄弱，人才稀缺。年，伍连德任北京政府中央防疫处处长、医院（医院）院长。作为中方代表，他陪同并说服洛克菲勒基金会考察人员，建立了医院。
年，伍连德创办了哈尔滨医学专科学校，为当地培养医学人才。这个学校就是我们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前身。“赤诚爱国、自强创业”是被他创建的哈尔滨医科大学奉为校训。
年以其“在肺鼠疫方面的工作，尤其是发现了旱獭在其传播中的作用”，伍连德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提名。诺贝尔奖候选人的保密期为50年，此消息7年才在诺贝尔基金会网站上披露。尽管当时他有英国侨民身份，但在诺贝尔奖候选人表中，其“Country”（国家）一栏是“CHINA”（中国）。
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在上海主持防疫工作的伍连德，被日军飞机炸毁了他在上海的寓所，妻子黄淑琼去世。他被迫离开了中国，回到了故乡马来西亚的槟城，成为了一位普通的医生，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回到过他为之付出了青春与热血的东北。
年伍连德将其位于北京东堂子胡同的住宅捐给中华医学会。年出版的自传《鼠疫斗士》一书序言里，他写道：
“我曾经将我的大半生奉献给旧中国，从清朝末年到民国建立，直到国民党统治崩溃，那一切在许多人的脑海里记忆犹新，中国是个有五千年历史的伟大文明古国，历经世世代代的兴衰荣辱，才取得了今天的地位，我衷心的希望新的人民共和国政府能让她更加繁荣昌盛。”
年，旅居海外的伍连德因心脏病离世，他的名字也淹没在中国各种的典籍之中。随着近年对历史的发掘，伍先生的贡献也逐渐开始为人所知。伍连德是中国卫生防疫事业的奠基人，中国现代科学家中第一位为世界所推崇者，哈尔滨已经在8年为他设立了纪念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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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多默.伍连德和年前的东北大鼠疫[N].南方周末,.05.06.
5.李菁.英雄伍连德：拯救哈尔滨年恐怖鼠疫[N].三联生活周刊，.01.31.
图片来源:
1.莫理循眼里的近代中国（全三册）[M].福建教育出版社,年.
2.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撮影.ViewsofHarbin.Fuchiatien.takenduringtheplagueepidemic.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年.